老屋過夏
八月的熱,像一層膠糊住了天地,當推開老屋那兩扇吱呀作響的木門,才撞進一片沁骨的陰涼里。進屋,脫下鞋,光腳踩上堂屋的方磚地,一股子涼氣就順著腳心嗖嗖地往上鉆,仿佛踩住了大地深處滲出的泉眼。磚縫里沁著微微的潮意,足底觸上去,便知這清涼不是空穴來風,而是大地幽深的呼吸。
風是此間最殷勤的老友。它從后門鉆進來,穿過幽暗的堂屋,拂過天井里花草的枝葉,再帶著那一點綠意和濕氣,悠悠然蕩向前門——這就是老屋引以為傲的“穿堂風”。它不疾不徐,總在脊背微微發(fā)粘時,悄然拂過。風過處,墻上糊的舊報紙會微微掀動,門框上,褪色的紅紙春聯(lián)也輕輕抖索,簌簌的,像在吟唱一首無聲的涼歌。風是活的,它無休止地在此間流動,從幽深處涌出,又向敞亮處奔去。
天井是這方陰涼世界的心臟。青磚圍攏的一小塊天空下,外婆栽種的花草是沉默的綠精靈。幾盆指甲花最是潑辣,紅花灼灼,襯得旁邊文靜的茉莉愈發(fā)素白清雅。角落那株高大的石榴,枝葉伸張,篩下細碎搖晃的光斑。黃昏時分,外婆拎著小鉛皮桶澆水,水滴砸在泥土上,發(fā)出沉悶的“噗噗”聲,洇開一片深色,泥土的氣息,便濃烈地彌漫開來,與暑氣做著最后的搏斗。
堂屋條案上,那座老座鐘是時光忠實的守夜人。黃銅鐘擺永遠不緊不慢地搖晃,發(fā)出清晰而固執(zhí)的“滴——答——滴——答”,像一顆不知疲倦的心臟在暗處跳動。它的聲響沉入老屋四壁,竟成了寂靜的一部分。唯有整點將至,那鐘槌內部蓄積起力量,然后,驟然釋放,“當——當——”,宏亮的鐘鳴就撞開滿室幽靜,悠悠蕩蕩漫過耳膜,在梁柱間繚繞片刻,才肯散去。這聲音是古老的刻度,丈量著午后的昏昏欲睡,記錄著夏夜納涼的絮絮低語。
那時節(jié),老屋的堂屋與天井,便是我們天然的避暑洞天。午后熱浪最盛,蟬鳴撕扯著空氣,我們便攤了草席在陰涼的磚地上。磚的涼意隔著薄薄的席子絲絲縷縷地透上來,熨帖著燥熱的脊背。仰面躺著,目光會隨著屋頂幽暗的椽子木紋游走,漸漸地模糊了。穿堂風拂過裸露的胳膊小腿,帶來一陣愜意的微癢。偶爾一只莽撞的飛蟲撞進天井,嗡嗡地盤旋一陣,就消歇在這片寧靜的清涼里了。
暮色四合,暑氣稍退,天井的石階便是納涼的好去處。被白日曬得微溫的石階,此刻散盡了余熱,坐上去,微涼熨帖。祖母講著陳年的舊事,聲音不高,卻字字清晰地落在幽微的天光里。仰頭看,天井框住的一方夜幕上,星星一粒一粒亮起來,越來越密,仿佛也貪戀這老屋里的清幽,紛紛探頭向下張望。
后來,我遷入城中的高樓,夏日的熱浪便如影隨形,再難擺脫?照{的冷氣雖足,卻硬生生少了那穿堂風拂過皮膚時細微的癢,少了磚地沁入骨髓的天然涼意,更聽不到老座鐘在寂靜深處那悠長篤定的心跳。
原來真正的清涼,并非全然源于溫度。它藏在青磚吸飽的地氣里,躲在穿堂風無言的流動中,系在老座鐘不倦的滴答聲上,更沉潛于那段光陰的褶皺深處——那是老屋用它的磚石、風道、草木與舊物,為我們編織的一襲無形卻無比貼身的涼爽夏衣。這衣裳一旦脫下,任憑后來多少人工的冷氣,也難以尋回那周身通透的清涼滋味。
水泥森林里的悶熱如影隨形,后頸上,卻再觸不到那方磚地沁出的、來自大地深處的沁涼了——那涼意,原是童年老屋的魂靈。
作者:孫志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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